客家短史记
每篇虽短
但力求言而有据
单看成篇
希终能自成体系
客家拥有独特的语言和文化,孕育、形成于福建、广东、江西山区,明代以来,陆续拓展到四川、湖南、广西等地,并走向海洋,成为台湾岛、海南岛早期开发主要人群之一,并走出国门,参与南洋群岛、印度洋群岛和美洲“新大陆”等地开发,成为宋明“海上丝绸之路”和16世纪欧洲人开启大航海时代以来,中华民族与世界接轨的重要桥梁之一。
经过几个世纪奋斗,客家人遍布全球各地,为所在国家和地区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。客家文化也随着不断传承和发展,成为客家人凝聚力的重要来源。
客家是中华民族伟大支系,客家人发展及其所创造的故事,属于世界历史重要组成部分。要了解客家人,必须放眼世界,透过千年时空,才能勾画出较为完整的轮廓。
出于如此愿望,我们推出系列文章《客家短史记》,每篇虽短,但力求言而有据;单看成篇,综合来看,却能自成体系。当然,由于见识所限,难免疏漏,尚烦大家指正。
——作者谨识
原创作品,转载请联系我们,谢谢。
作者简介??倪政兴
倪政兴,电视新闻工作者。致力于东晋历史和福建近现代史研究,著有《门阀旧事——谢安在他的时代》,曾为《海峡都市报》撰写福建乡土历史人物专栏,《客家之歌》大型电视晚会撰稿人。
客家人与闵越人有渊源吗
倪政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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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彩画,by吴树龙
客家人拥有独特方言“客家话”和独具魅力的文化,正是这种独特性,一度还引起误解。
清朝嘉庆年间,福建晋江人蔡永兼所著《西山杂记》里,就说“福建周时有七闽,其地域即泉郡之畬家,三山之蜑户,剑州之高山,邰武之武夷,漳岩之龙门,漳郡之南太武,汀赣之客家,此七族称七闽。”《周礼》说“掌七闽八蛮”。东汉郑玄注:“闽,蛮之别也”,认为“闽”是蛮的别称,也就是说,蔡永兼认为,客家是一支源于先秦的少数民族。
当时部分中国学者的这种看法,也影响了早期来华外国人,清朝同治年间,年,英国学者爱德尔在英文杂志《评与问》发表文章《中国客家的人种描述》,认为客家、“福佬”(即福建人)与广东人是不同“人种”,直到7年后,他的英国同胞帅皮顿才在《关于客家人的源流与历史》反驳说,客家人是纯正汉族人,与福建和广东人并无不同。
但由于客家文化独特性,直到年代,“客家非汉族论”、“客家为汉族与苗、瑶、僮、畲等族的混血种”等说法仍很盛行。直到著名学者罗香林出版了《客家研究导论》《客家源流考》等著作,客家人是“中原最纯正汉人的后裔”的说法,才深入人心。
产生这些误解的重要原因,是客家文化兼收并蓄了畲、瑶、侗等民族文化。一般认为,客家人是汉族迁居福建、广东、江西山区后,和当地畲、瑶、侗等族居民杂处、通婚,经过漫长岁月,演化而成。那么问题来了,畲、瑶、侗等民族的先民来自何方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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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客家文化颇有相似的越人
儒家经典《周礼》相传是西周名臣周公所作,但后人考证,它其实东周战国时代作品。战国时代,《西山杂记》所提“汀赣”,即是闽赣地区,属于所谓“百越”地区。
百越是一支古老族群,夏朝称“于越”;商朝称“蛮越”或“南越”;周朝称“扬越”、“荆越”。自秦始皇一统中原前的战国时代起,通称“百越”,古代粤、越通用,因此又称“百粤”。百越分布很广,至迟到汉朝,湖北、湖南、江苏、广东、江西、福建到浙江都属于百越地区。
西汉学者刘向在《说苑》写过一个故事。说战国时期,楚国襄成君册封受爵那天,志满意得站在河边,楚国大夫庄辛想跟他握手,但襄成君觉得实在唐突,十分不爽,就是不握。庄辛于是洗了手,讲了个故事,故事说,楚王弟弟鄂君子坐船出游,听到船夫唱了首歌。
船夫是“越”人,歌词是“越”语,鄂君只听歌声委婉动听,却不明白啥意思,于是让人翻译成楚语,听起来是这样:“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〈飠甚〉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”,当然,这种古楚语,汉人不懂,所以刘向特地翻成汉语:
“今夕何夕兮,搴舟中流。今日何日兮,得于王子同舟。蒙羞被好兮,不訾诟耻。心几顽而不绝兮,得知王子。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。”
用现代汉语来说,大意是“一起睡觉吧(蒙羞被好兮),我喜欢你(心悦君兮)”。
船夫如此文艺,鄂君自然也没生气,表示愿意同床共枕。讲完故事,庄辛问襄成君:鄂君能与船夫“交朋友”,我为何不能和您握手呢?襄成君听了,马上伸手与庄辛相握。
这首《越人歌》是中国最早的译诗,由于声义双关,备受推崇。梁启超说“在中国上古找翻译的作品,这首歌怕是独一无二的了。歌词旖旎缠绵,读起来令人和后来南朝的‘吴歌’发生联想。”宋代大儒朱熹一面称赞歌词“有非人之所能为者”,另一方面又认为这是一个男人唱给另一个男人的歌“其义鄙亵不足言”,但先秦时代,南方地区撑船的不一定是男性。
《史记》说“齐桓公与蔡女戏船中,夫人荡舟,桓公止之,不止,公怒”。唐人李白《越女歌》也说“吴儿多白皙,好为荡舟剧。卖眼掷春心,折花调行客。”其中“儿”,一般认为是“女儿”,而且这种“卖眼掷春心,折花调行客”的款式,跟越人船夫,也算一脉相承。
史书说,越人“拥楫歌”“好野音”,还善于造船、行舟,“水行而山处”,铸剑技术也独步天下,古代铸剑鼻祖欧治子就是越人,相传铸剑池遗址就是现在福州欧冶池。与客家人爱唱山歌、尚武和擅长行舟等特性,非常相似,加上孕育客家人的闽粤赣山区属于古代越人居住地区,有些人因此认为,客家人除了汉族先民,另一支先民是“百越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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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越其实并非单一族群
百越其实并非单一族群。在古汉语中,百是虚数,表示很多,比如“千方百计”,随着民族交往日益频繁,战国时期,人们发现越人部落众多,比如福建“闽越”、岭南地区的“南越”以及中国和越南交界处的“雒越”等等互不统属,语言也大不相同,文化也有差异,因此以“百越”来泛称越人。《汉书》注引臣瓒曰“自交趾(今越南北部)至会稽(今浙江绍兴)七八千里,百越杂处,各有种姓”,这说明百越分布之广,但也说明百越并非单一族群。
因此,汉族百姓可以称为是“炎黄子孙”,但严格来说,将某个民族或族群称为百越后裔并不妥。例如,拥有美国国籍的居民都是“美国人”(Americans),但将某个族群通称为美国人后裔,显然不妥,所以美国人及其后代,述其来源时,往往又加上某某裔美国人,象是“美籍华人”或“华裔美国人”(ChineseAmericans)、“日裔美国人”(JapaneseAmericans)。
正如我们之前所说,如果笼统把客家先民视为东晋南迁中原士民,不足以解释客家文化特点,如果把客家另一支先民笼统算为“百越”,不仅概念上不准确,也不利于准确认识客家人和客家文化。那么,如果不这么认真计较的话,客家人究竟与越人有关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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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地在闽粤赣结合部山区的越人政权
从地域来说,闽粤赣山区的少数民族,如果确是越人后裔,最可能来自南海国。南海国主叫“织”,原是闽越王无诸所封的南武候,因有功有汉朝,汉高祖刘邦又封他为“南海王”。
南海王封地就在闽粤赣山区。清朝全望祖考证说“汀初为无诸地,而织以其族为南武侯,后立为南海王,则为织地矣”。汀州是闽西地区古称,全望祖认为这些地区原属闽越,由无诸分封给“织”,政治中心在今天福建武平,“今武平县地在汀潮赣之间,盖即当日南武侯地,而汉封之曰南海者也”。据说在唐代以前,福建南安和武平属于汀州,两地合称正是“南武”。
“织”能封王,大概是协助刘邦夹击英布。英布是汉朝“淮南王”,与韩信、彭越并称汉初三大名将,汉廷陆续诛杀韩信、彭越后,公元前年,英布也吓得起兵造反以自保,最终在刘邦追杀下,被人诱杀于番阳(今天江西鄱阳县)。第二年,刘邦封“织”为南海王,封地就是闽粤交界处的南海郡,以刘邦过河拆桥的个性,大概是想削弱南越王赵佗势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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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南下干部第一人”赵佗
赵佗原是秦朝将领,公元前年,秦始皇派大军南征,赵佗任副将,岭南地区变成秦朝桂林、南海和象郡后,赵佗曾到龙川筑城。龙川今属广东,东连梅州、西靠韶关,南近惠州,北接江西,也是客家县,通行客家话,为纪念赵佗简称佗城。
秦始皇以及以后的汉武帝南征,是华夏族人最早向南方大规模迁徙,当然会有些人留在当地,有些学者,包括我们第一篇短史记所提的帅皮顿,把客家汉族先民上推秦汉,也是这个原因。但古代大军人数大多是虚数,比如东晋时期,符坚率百万雄师南征,实际大约只有20万,这跟秦军南征相比,不仅战场是在平原地区,交通和后勤保障也已飞跃大约年。
因此,秦军号称50万大军南征,恐怕极少能到达闽粤赣结合区,加上战场损耗以及大部队班师回朝等因素,即使能留在这些山区,也不会很多,恐怕不能构成客家的汉人“先民”。
毛泽东曾说赵佗“南下干部第一人”,因为赵佗曾自称“蛮夷大氏老”,曾经放下中原人的骄傲身段,“和辑百越”,安抚当地少数民族,但这或许也证明当时当地中原人的势单力孤。
秦亡后,赵佗接任南海郡郡尉,为了避免受中原战火祸及,公元前年,割据岭南三郡自立为王,国号南越(又称南粤,越南称赵朝或前赵朝)。立都番禺(今属广东广州),疆域包括今天广东、广西大部分和福建、湖南、贵州、云南的部分地区和越南北部。
公元前年,也就是灭英布那年,刘邦封赵佗为南越王。由于赵佗有些怠慢刘邦派人的使者,当时两人对话很有意思。
使者说:汉帝本来要跟你打个你死我活,只是体谅百姓劳苦才作罢,但你居然敢怠慢我,要是皇帝知道了,发兵问罪,看你怎么办?赵佗问:我跟汉帝,谁比较厉害?
使者说赵佗“众不过十万,杂处山海间,譬如汉一郡也,何乃比于汉。”
赵佗笑了笑“吾恨不起于彼,何远不若汉。”赵佗认为,自己不是不如汉帝,只是困守南方,无法在中原起兵称帝而已。因此岭南名义上列入大汉版图后,刘邦心里难免还是提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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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海的覆亡
刘邦想把自己无法控制的南海郡割给“织”,赵佗当然也不肯白白让出南海郡,《汉书》说“今复封南武侯织为南海王,复遥夺佗一郡,织未得王也”。织只好固守原有封地,夹在闽越和南越之间,日子自然过得窘迫,更郁闷的是,还得面对北方强邻淮南王刘长。
刘长是刘邦小儿子,家里宠坏的老幺,平时骄纵跋扈,连哥哥汉文帝都没放在眼里。英布死后,接任淮安王,领地包括九江、庐江、衡山和豫章郡,即今天安徽、江西一带。织与他为邻,日子可想而知,后来刚想造反,就被刘长直接扑灭,此后,“织”降为庶人,连同国民全都被逼迁往上淦(今江西樟树附近),后来又在江淮之间的庐江(今安徽合肥)造反。
刘长率军镇压,因水土不服,军队死亡过半。汉文帝心疼弟弟,派人送帛五千匹劳军,却被刘长傲慢拒绝,反而是“织”向汉文帝上书表忠诚,并献币献帛,但全被刘长部属没收。
当然,这是胜利者对失败者之描述,难免失于片面,所有上古官方文献都应这么看。
南海遗民最终为刘长所灭,从此消失在史书里。赵佗曾蔑称“织”是“闽越千人众号称王”,南海国民如果真是这么少,他们大概是被一窝端了。因此难称是客家的另一支先民。
“织”的母国闽越同样立国于福建境内,那么闽越人是否是客家的另一支先民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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闽越的覆亡
在那个弱肉强食的社会,闽越日子也不好过。
《史记》说闽越王无诸是越王勾践后人,勾践是立国于浙江的越国领袖。越国为邻居吴国所灭后,为了复国,勾践“卧薪尝胆”,成为励志前辈,天生丽质的越女西施,为了越国和越民,也忍辱负重,委身吴王夫差当卧底,所谓“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”,西施堪称侠女。
勾践灭吴后,名列春秋五霸,势力北达齐鲁,南入闽台,东濒东海,西达淮上、赣鄱,但到战国时期,国势衰微,公元前年为楚国所灭,只剩传说。后来唐朝大诗人李白忆及这段往事,还感叹“越王勾践破吴归,义士还乡尽锦衣。宫女如花满春殿,只今惟有鹧鸪飞。”
巨人身影常常遮蔽真相。越国强盛时,华夏族人以为“越”也是统一民族,越国倒下后,才发现他们互不统属,于是泛称“百越”。以致后世有些人以为,百越都是越国遗民。
百越各族群至迟到汉朝,就在从今天中国浙江到越南北部建立许多大小政权,这些政权中,象是越南“骆越”、岭南“西瓯”远在越国势力范围之外,说是越国遗民,实在勉强。
当然,也不排除象是浙江温州“东瓯”、福建福州“闽越”等,确实是楚国灭越后,越国诸候将领自立山头,称王称霸。这些政权叱咤一时,可惜遇到“秦皇”和“汉武”。
公元前年,秦国灭楚后,进而征服百越地区,3年后,闽越王“无诸”也被废,辖区改称“闽中郡”。秦朝末年,无诸率兵北上协助刘邦,公元前年,刘邦“复立无诸为闽越王,王闽中故地”。无诸去世后,子孙不争气,南越王赵佗“以兵威边,财物赂遗闽越、西瓯、骆”。闽越既受南越强兵威吓,又贪赵佗财物,结果为南越“役属焉”,饱受欺负。
闽越直到“郢”称王时,才逐渐强盛,并公元前年反攻南越。赵佗后裔此时早无先祖当年霸气,于是急于汉廷求助,汉武帝打算派兵讨伐闽越,郢的弟弟“馀善”趁机杀郢。
汉廷随后立无诸之孙繇君丑为越繇王,馀善不服,自立为王,汉廷可能想让他们自相残杀,居然也封馀善为东越王,与越繇王并处。公元前年,馀善率兵八千随汉军远征南越,可能是考虑到唇亡齿寒,到了揭阳戍(包括今广东揭阳和福建漳州部分地区),就不再进军。
汉廷灭南越后,果然,跟着就想灭东越。馀善于是先发制人,派兵狙击汉军,“杀汉三校尉”,并自立称帝。公元前年,汉武帝派四路大军围攻东越,越繇王等人再次上演亲族相残悲剧,趁机政变,杀了余善。此后,闽越军吏全部被逼北迁鄱阳湖直到江淮一带。
军吏主要是男子,因此不少越人女性留守故土,后来融入汉族,现在闽南、闽中、闽东人身上还有他们的血统,现在福州话叫女性“诸娘”,据说就是闽越语遗存。
由史料来看,如果不包括南海国,闽越包括后来东越势力范围,主要在福建沿海,加上男子北迁,因此,也难称是客家另一支先民。反而前面所提的《西山杂记》里“三山(指福州)之蜑户”却有可能是闽越后裔,如果按作者蔡永兼的考察,“三山之蜑户”与“汀赣之客家”颇有差别的话,更难说明客家与闽越有多大渊源了。而且根据对长汀客家男性的遗传分析,他们确实没有闽越人的遗传特征。,与其他福建民系不同。
那么,客家人与其他“越”人有渊源吗?下一篇短史记再说。
KJXGSJM??客家新故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