己亥除夕,合家守岁。敘聊中儿子感慨,时间过得真快,倏忽又是一年,早上贴对联时,那老对联还新崭崭的。妻子忧叹,这新型冠状病毒到底有多怕怕,几时才能消灭?今年这年恐怕……我说,时间会加工记忆,过去的,如烟,未来的,缓慢,现在的,熬煎,相信政府,相信14亿,相信自己,好好熬年!春晚结束后,他们包好饺子,下的吃了,相继睡去,我却“熬”逛了眼,思绪飘到了往昔,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,那些度日如年的岁月……
洛南,商洛七县区唯一黄河流域县,县城东十里有一脱鞋岭,再往东十里,还有一个双岭,两岭之间是一个小盆地,有一道川,有一条河,川叫鹿池川,河叫鹿池河,那是我的家乡。五十多年前,我的家乡饱受旱涝灾害的轮番侵袭,如坐针毡的大人们最怕的是过年,而少不更事的孩子们最盼的就是过年,他们往往忘记了,要盼到这年,还有个日子,那得一天一天往过熬。正月十六,老历年过完。人们下地干活,冷炕上呆不下去的孩子们被带着一起去,小的被担在笼里,大的被牵在胯边,身后是极不情愿被拽着的牛,还有一颗蔫蔫的日头。大人们奋力捶打冬耕时翻起的大土块,小孩捡拾从土块里剥出的玉米茬,掸掉土,插入笼中;大人们吆着牛耙地,耱地,小孩蹴在耙上,爬在耱上,仿佛乘轿车那么舒坦,偶尔被遗落,拼了命跑着撵上去,即使揍牛的鞭子打着了耳朵也不吭声。一日两餐,午餐在地里,啃白玉米面与小麦面搅和里边包萝卜菜的馒头,喝电壶里的白开水,晚饭在家里,拌汤煮土豆块,汤很清,可以看见里面晃动的尖嘴猴腮。半夜里饿得慌,翻箱倒柜,上着锁。就问母亲,啥时候过年啊?母亲说,这不是刚过完吗?早着哩!
干旱持续了六个月,麦地里全是裂缝,混杂在麦苗间的胖娃娃、麦路菜瘦骨嶙峋。人们进行抗旱,大人用桶挑水,小孩用盆端水。春天迟迟疑疑露出些端倪,可人们从桃树下经过,无心欣赏那“灼灼其华”,从川河蹚过,无心品味那“关关雎鸠”,人们关心路畔的荠荠菜、鸡梗梗、蒲公英、野刺芥,关心山坡的鸡大腿、商芝芽、酸酸草、酸姜姜,还有柳芽、榆钱、槐花、核桃穗、神仙叶,这些都可以用来欺骗辘辘饥肠,但最关心的还是夏作物生长。终于,土豆破土了,玉米出苗了,油菜摇黄了,花褪杏青了,小麦拔节了……布谷鸟日夜啼叫,“算黄算割”,“算黄算割”,人们逡巡在田间地头,抚摸着那矮矮个头短短穗的麦子,口中喃喃:“快黄快黄!”
麦子真的黄了!一场轰隆白雨夹杂着冰雹也来了!雨下了三四天,麦子全部爬在地上,人们冒雨挥镰,自留地的背回家揉搓,集体地的扛队里仓库房捶打,争分夺秒也挡不住大捆大摞的麦子发烧,出芽。用新麦面擀的面条不长,蒸的馍粘牙。就问母亲,啥时候过年啊?母亲说,哪有收麦的时候问过年的?早着哩!夏天的太阳晒褪了锄禾的人们几层皮,然后隐匿在厚厚的乌云里,秋庄稼在绵绵细雨中变换着个头、颜色。雨时断时续下了八十多天,大河小河水拍岸,宽渠窄渠水长流,井里的水升至井沿,地里的水漾至塄畔,玉米上半身裸出水面,鸭子和老鼠在一个个红缨穗之间游窜,俄而有癞蛤蟆哀鸣,它的下半身已进入菜花蛇的血口,不远处妇女在水田里摆衣服……夜晚,嚯嚯声数里而闻,那是鹿池川河涛,哗哗声如在周围,那是刘沟急浪,咯哇-咯哇,那是满池满塘满水田青蛙在叫,还有猪在水淹半身的圈里前蹄搭栅嘶哑的嚎,牛在泥泞的棚中左冲右撞,拖长声吼叫……大人从水泽砍回了青玉米,穗上的嫩颗粒用铲刮下来蒸窝头,煮稀糊,穗胎捣碎喂猪,秸秆剁碎喂牛。嫩玉米做成的稀糊不是什么美味,关键是把人哄上坡,撑不饱肚子。就问母亲,啥时候过年啊?母亲说,下雪的时候,早着哩!
柿树落光叶子的时候,最后一排大雁从头顶飞过。入夜,风在电线上学鬼叫,牛在棚里咀嚼麦秸铡的草,猪在圈里吞食豆杆粉碎的饲料,我们蜷缩在炕头一角。老鼠从天棚掉到炕上,滚蛋到地上,跑了。狗在门缝里吱吱宁宁,蹭得哐哐作响。狼的呜呜哀嚎由远及近,由近及远。天亮了,去一趟茅厕,发现新近的大便不翼而飞,狼、狗、老鼠分别留下了它们的足印。我不再问母亲啥时候过年,我只等待那纷纷扬扬的第一场雪。
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,一之日觱发,二之日栗烈,无衣无褐,何以卒岁?《豳风·七月》,《诗经》中最长的敘事诗,不仅全面展示了西周的稼穑农事,而且浓汇了彼时以降几千年农耕文明演进的滋味。那一年,我们遭受了大旱、大涝,累计十个月,那一年同时还遭遇了一场大运动,这运动持续了十年。我们这个民族在苦水中浸泡的太久太久,骨子里已经生成隐忍和坚强,在一次次风雨飘摇中不倒,在一个个艰难困苦中挺立!经过无数次残酷的磨砺,我们已形成迎难而上的气质、百折不挠的意志、历久弥坚的自信、化险为夷的智慧!昨日之灾已去今日之困必克,明日定是艳阳高照!
作者简介:
张忠良,笔名张弛,